身體浸泡在一攤奶泡似的溫暖而舒適,有如太初之母般的寂靜安詳,然而一切卻都是黑暗的。

他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觸碰不到,在一片無盡的黑暗裡。

沉浸在安逸之中,他好一會兒才逐漸感覺到自己的感官正在渴求接收著外部訊息。

鼻腔中沾染著藥水的味道,似近似遠的耳語聲穿入腦中。

「阿爾。」他聽見有人這麼呢喃,在他的耳際。

儀器測量時發出的嘟嘟聲,皮鞋滑過地面的輕響,模糊的難以辨識。不如先前的寧靜,他的身體沉重而帶著些許的灼痛。視野朦朧,有時一片黑暗,有時一片白光刺眼,有時朦朧的僅是色塊。

冰冷的觸感滑過額前,有人在呼喚自己的名字。帶著金色的影子。

溫暖而憐惜的呼喚著自己的名字。溫暖而熟悉的金色影子。

「阿爾。」必須回應才行,身體告訴自己。

他吃力的睜開眼。

阿爾。

 

「哎?你醒啦?」

仰頭,視線模糊而充斥著大塊黑霧的無法聚焦,阿爾佛雷德吃力的眨了眨眼,隨後查覺法蘭西斯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他頹喪的倒下,胸口充滿著無法解釋的落寞。

即便此時此刻,他並不能明確的將思路清晰的歸納整理,然而內心深處卻誠實的反應,每每清醒時希望見到的人是誰,絕非如今映入眼簾的探病者,應當是那個,更加更加,讓他魂牽夢縈的男人。

「我在醫院嗎?」他由過份潔白的天花板與屋內的簡潔擺設辨認出自己所處的環境。當然,最關鍵的一點,是那天殺的難聞消毒水味。他從來都沒喜歡過那種味道。無法控制的總是促使他情緒暴躁。

「嗯,你被槍擊,傷口感染,發燒燒的可嚴重了。」喀了一口手中的青蘋果,法蘭西斯將注意力落回手中的時尚雜誌。清脆的聲音。

「喔──我的上帝……」奮力的透過混濁的腦袋回想最後的記憶,阿爾佛雷德伸手按上自己的額頭。

一切都結束了。就在他喪失意識的時刻。那些有如夢境般虛幻不實的記憶早已如同流水般捲入管線。悔恨著自己虛弱的身體,如果可以他真想活活掐死自己。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的──不會再有的──所有的一切會崩塌殆盡──他再也不會有機會如此貼近那個人──

「喂,要是你的點滴掉了護士會怪我的。」法蘭西斯開口,阿爾佛雷德才猛然察覺手上牽連著的管線。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絕望的,阿爾佛雷德問。他的胸口隱隱作痛,如同每回他看見亞瑟的身影時身體會自然產生的反應。

「你那個自稱為紳士的粗魯朋友到我家恐嚇我一定要來。」

一愣,他轉頭,望向法蘭西斯。

「你知道的,在我被沸騰的熱水毀容之前……哥哥我還想保住這張帥氣的臉啊──」攤手,法蘭西斯顯得無奈。「幾天前他都還在這裡的,不過自從醫生說你的情況已經沒有大礙,他就沒再來過。」

……唔,喔。」擠出簡短的回應,阿爾佛雷德依循著一股不可抗力的,陷入思緒。

亞瑟不想看見他的臉,是可以這麼解釋的,歷經自己蠻橫與粗魯的對待,怎麼樣都不可能能夠心平氣和的對待自己吧。出現於醫院或許只是基於道德上的義務,才這麼做的。應該是恨著自己的才對的,應該是無論如何也不被原諒的才對……

「所以,打完這次點滴,你應該就可以打道回府了。」法蘭西斯微笑著說。

「嗯。」他苦笑。

「這件事情差一點就鬧成刑事案件了,」法蘭西斯咧嘴而笑。「醫生總覺得你們被綁架──一個被槍擊,一個手上有被綑綁過的痕跡……當然,那個清醒的被害者還被你們的政府單位約談了好幾次。

「如果我的直覺沒錯的話,應該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吧?」

阿爾佛雷德直視著法蘭西斯水藍色的雙眼,扯出一張難看的笑臉。

 

他試圖想像在他喪失意識時亞瑟的反應。

亞瑟是基於什麼樣的心情把自己帶到醫院的,亞瑟是基於什麼樣的心態要求法蘭西斯來看護他的,他一概無法知道。

能夠確定的只有一件事情,亞瑟會回到她身邊,然後永遠不再靠近自己。

卑劣、可恥、變態的色情狂──什麼時候才能學會放棄跟節制。

 

「我得看著你到你安全到家才行──」法蘭西斯在阿爾佛雷德辦理退院手續時解釋為何自己沒有離開的原因。「這也是我(被強迫接受)任務之一。」

……我,」他注視著法蘭西斯略為譴責的神情(當然譴責的對象並不是他),深深吸了口氣。「我想去喝一杯。」

「喔?」挑眉,法蘭西斯用富饒趣味的眼神,細細的打量著他。「當然沒問題,哥哥我可是大歡迎,不管是喝酒還是你想藉機投懷送抱──

阿爾佛雷德咯咯笑了幾聲。

笑聲聽來苦澀至極。

 

他並不確定邀請法蘭西斯同行是否是個明智的抉擇。但是,此時此刻他需要一個能夠宣洩情緒的對象。不管對方樂不樂意,法蘭西斯向來是個很好的聽眾。

那些苦澀的情緒,在傾訴之後說不定就能煙消雲散。

他要怎麼樣才能更重新面對亞瑟……他要怎麼樣才能學會控制自己脫韁的慾望,他要怎麼樣才能停止感到無法抑止的絕望與空洞──明明是如此深深愛著亞瑟的,為了他什麼都可以不要的,但是……但是越是愛著亞瑟卻同樣的也只是越能傷害亞瑟罷了。

這才不是你想要的。那句話說的一點也不錯。他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想要』什麼。

得不到亞瑟的回應的話,他還能夠擁有些什麼?

脫離了親情,得不到愛情,他還能夠擁有什麼?

剩下的不是什麼都沒有嗎……

 

「所以,你想找哥哥我談的是什麼?」

在第二杯威士忌下肚之後,法蘭西斯開口。

顯然對方早已習慣別人傾吐苦水的這檔子事了,連開口的時間點都抓得恰到好處。

……只是覺得,很迷惘。」垂下頭,阿爾佛雷德盯著浸泡在琥珀色液體的雪白冰塊。

「這不是常有的事情嗎?人多多少少都會有的。」

「我想要知道──我想要聽見答案,明明很在乎──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卻沒辦法停止產生那些想要傷害對方的想法,想要強迫他接受我想聽見的答案。」

……你知道關於那個女孩子的事情了?」瞄向阿爾佛雷德,法蘭西斯的眼神變的有些凌厲。

……嗯。」那樣的眼神使他不自覺的產生罪惡感。

「我以為亞瑟的床伴又正點又經驗豐富這件事情,並不是是那麼討人喜歡的花邊緋聞──開玩笑的。」

阿爾佛雷德咬唇,感到不悅。

「通常哥哥我是不大管別人的私生活的。但是,你就這麼無法接受這件事情嗎?」

……」阿爾佛雷德無法回答,他並不是無法接受,而是連心平氣和的去思考這件事情都無法辦到。

深深嘆了口氣,法蘭西斯開口。

「我不知道他是基於什麼樣的心態找一個普通人──你知道的,會老會死的普通人,做為情人,不過至少我覺得,面對這件事情,他還是蠻認真的。」

捏住酒杯的手有些顫抖。

「對你而言可能很難忍受,畢竟他的對象幾乎跟你沒什麼差別,除了性別。」法蘭西斯說:「明明就如此的相似,為什麼會愛上那個這麼相似的而不是我。」

他又一次的感到胸口猛烈的灼痛。

……很不甘心嗎?」法蘭西斯低聲問,但他不想回答。「想要確認到底他是真心的?還是只是在找替代品?」

「這件事情我沒辦法給你什麼良好的建議,不過對於亞瑟……」法蘭西斯倒向椅背,繼續說道:「亞瑟那傢伙,是個很擅長自我催眠的人……有的時候,我根本搞不清楚他究竟是真的毫不知情,還是只是不想承認。」

阿爾佛雷德抬起頭,望向法蘭西斯。

「有的時候我會想,如果在你小時候,我沒有把你讓給亞瑟,你們兩個現在就不會像神經病一樣互相傷害對方也說不定。」

「那是不可能的。」阿爾佛雷德開口,聲音乾澀而嘶啞。「那種事情,連想都不會去想。」

法蘭西斯聳肩,笑了笑,將身體再度傾向酒吧吧檯。

「有一件事情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在提到那個女孩的事情的時候。」

低聲在他的耳邊,法蘭西斯開口:

「亞瑟的表情,跟過去他對我炫耀你的事情的時候是一模一樣的。」

別開頭,阿爾佛雷德先是愣愣的搖了搖頭。

隨後,他將臉埋進顫抖的雙手之中,感覺到淚水混著自己哽咽的哭泣聲溢出手中。

 

整整兩個月的時間,他都沒有再看見亞瑟的身影。

無論是各式各樣的國際會議,那個男人刻意的在躲避自己。

阿爾佛雷德除了每況愈下的倍感絕望之外,什麼都沒留下。

六十天裡他幾度重新試著回想法蘭西斯對他所說的話,換來的只有難以忍受的痛楚。

自己的意識極力的在抗拒真相,他早就應該知道卻拒絕承認的真相。

是不是因為正是如此,所以寧可讓對方恨著自己也要留下什麼在亞瑟的心裡呢?

自己早已經什麼都不是了,在亞瑟的心中,什麼都不是。

 

那是進入第三個月的假日午後,阿爾佛雷德在一陣鈴聲下強迫中斷了頹廢的電視兒童模式。

他起身,懶散的走向門口,除了郵差或者熱情過度的推銷員,他實在想不出來究竟還有什麼人會在這種時間,不先告知而來訪。

「午安──」拉開門,阿爾佛雷德目光卻興致缺缺的直直落在地面上。

「午安。」

熟悉的聲音,他即刻猛然抬起頭,訪客卻自顧自的穿過門縫走近室內。

「還是老樣子髒亂不堪──」環顧了四周,對遍地凌亂的食物包裝紙屑與殘渣,亞瑟評論。

他覺得自己肯定是由於相思病而精神錯亂的幻視幻聽。

「我要事先預約才可以請求覲見嗎?阿爾佛雷德大帝(*1)。」

「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幾乎要費盡全力的去控制自己不衝上前抱住對方。

「我被甩了。」直直瞪向自己,亞瑟說。

「啊?」

「整整一個月沒給電話也沒消息,她氣炸了。」那雙綠色的雙眼率直的不像在說謊,但是,卻也看不出任何一絲懊惱。

「一、一個月?」不、不對,那不是他的問題,他監禁亞瑟的時間算算最多也不超過一個禮拜,那些多出來的空白期間是哪裡冒出來的?就算亞瑟的手機在馬路上被輾成爛泥,新辦手機也是在一天內就能完成的手續不是嗎?

「自我放逐的時間太長也是個很大的麻煩呢。」

不理會深陷十里霧的阿爾佛雷德,亞瑟自顧自的說著。

「你、你在說什麼啊──?」

亞瑟注視著自己的眼神讓他感到緊張,儘管他還摸不清頭緒,但是戀愛時慣有的不正常心悸依然尾隨著自己。

「我是來告解的。」亞瑟微笑。

 

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完全摸不著亞瑟的思考模式。

大多時候亞瑟看來很單純,因此他總認為這個男人的想法應該正如臉上的神情一樣的淺顯易懂。

但事實很顯然並不是這麼展現的,亞瑟是個老練的男人,這點他早就應該心知肚明。

自己卻總是忽略了這點。

 

阿爾佛雷德緩緩的將咖啡放上桌面,他的訪客目睹他隨便的將咖啡桌上的雜物掃開,騰出狹窄的空間。

坐回沙發,阿爾佛雷德略顯尷尬的注視著亞瑟,後者卻悠閒而有如稀鬆平常般的淺啜咖啡。

「你……不怕我再襲擊你?」阿爾佛雷德別開目光,問。

「不,你想要我承認的,不就是因為你所以我才跟她交往的這事情?」亞瑟注視著自己,表情依然純真。也許那只是外表在說謊,阿爾佛雷德早該說服自己不該只靠外表判定對方的個性。

「難道你,一開始就知道──?」皺眉,阿爾佛雷德總感到有種被雷劈到的感覺。不僅僅是震驚,還感到自己格外愚蠢。

「你會生氣這件事情我不意外……不過之後的事情我是真的沒想過。」亞瑟吐了口氣,說。阿爾佛雷德瞪大雙眼。「她的預感向來很準,你在情緒激動的情況下一定會做出什麼傻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儘管這樣我還是沒辦法拒絕你。」

他並不想聽亞瑟解釋,內心總是隱隱的感到事實的真相僅會讓他碎心。

但是亞瑟在這裡,不是帶著憎恨帶著鄙夷帶著厭惡,他沒有資格選擇──

……對不起我開槍打了你。」莞爾,亞瑟說。

也許亞瑟認為那是他爆發的理由,不,那只不過是冰山一角,他才不在乎自己的身體怎麼樣,他只想要答案,得不到的答案……

咬唇,阿爾佛雷德沉默了許久。

「我不在乎。」

亞瑟擱下手中的咖啡杯,起身,大步走開。

他的目光尾隨著亞瑟深色的西裝,經過35吋液晶電視,停在貼在牆面上的A3軟木佈告欄上,他有順手貼上自己喜歡的語句的習慣。

「在人前我們總是習慣偽裝自己,但最終也蒙騙了自己。」他看見亞瑟的指間滑過白底黑字的便條。

法蘭索瓦‧羅契佛考特,法國作家。」他回答。

「我可不記得以前你有這種文謅謅的習慣。」

「我是笨了點,可不代表不學無術啊。」他看見亞瑟會心的一笑。「況且,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著呢。」閱讀的習慣是亞瑟留給自己的,即便他並非真的樂於鑽研,但很多時候,一些細微的習慣是潛移默化的。當然,那些名言收錄中,電影台詞事實上遠超過名著,但是撿出句子的是亞瑟。

當你遠遠凝視著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尼采。」亞瑟扯下紙條,回過頭。「你看見什麼了嗎?從深淵裡。」

阿爾佛雷德抬頭,直視著對方的眼睛,他發現亞瑟神情突然轉為凝重。

……什麼都沒看見。」他吞下一口咖啡,些微的酸味。他說謊。

「跟你做愛的時候,從深淵裡面。」亞瑟揚起頭,注視著他。「我看見你。」

阿爾佛雷德一愣,僵直的瞪視著亞瑟。與惡魔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魔鬼──那個句子的原意,他是這麼解釋的……心魔,如此淺顯易懂,即便竭盡所能的試圖壓抑自己的慾望,慾望卻如同恐懼與黑暗一樣的,在心中越扎越深。

亞瑟的心魔是自己,他沒有聽錯,亞瑟害怕的人是自己,恐懼被支配的對象是──那句話就像勾引一樣,他感到一陣熱度從體內死灰復燃,夾雜著肉慾,原本早已抑制下來的瘋狂情緒再度從腦中爆炸開來。

「我以為我可以說服自己去愛她的,而且我也幾乎成功了……如果沒有那件事情的話。」亞瑟停頓。「──不,那是不能承認的,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們彼此都會毀掉的。」

他跨步靠向亞瑟,目光垂向對方的白色頸子。

「你在說什麼啊……早就已經毀掉了不是嗎?」

放棄掙扎吧,那些道德拘束以及恐懼已經不需要了,打從一開始不就是不正確的嗎?過份的溺愛,過份的景仰,精神亂倫,爭奪主權的嘶打與傷害,控制不住的肉慾、佔有慾。從一開始就全錯了。

「──我不想承認……保持距離的話什麼都可以控制的──」

他將手扣上亞瑟的手腕,壓上牆面。

「如果只有保有單純的精神愛戀對我而言就夠了。」抬頭,亞瑟蹙眉,口吻夾雜著的情緒紊亂。

「如果真是如此,你幹嘛還來這裡,跟我解釋這些事情?」阿爾佛雷德靠向亞瑟,垂下的頭幾乎貼上對方的臉頰。「我知道你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確定事態的發展,才會走向下一步,你來這裡是因為你知道──」

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無法挽回的敲定了。就算投下再多的煙霧彈,指向的道路都明確的只有一條的。

對,從一開始都應該是按照亞瑟的盤算的,就算出現了突發狀況……亞瑟應該清楚的明白的,到這裡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一直以來把持著的防線會怎麼樣的崩盤──亞瑟根本從一開始就知道事態最後會走到這個地步,只是不想承認而已──所以惡劣的如此設計了他。那不過是在確認,確認他是不是真的正如亞瑟所想的一樣。

「──我比你想像中的,還要愛你對不對?」他讓黏膩的吐息散在對方的唇間。

亞瑟猛然抬頭,白皙的臉頰上帶著一絲緋紅。

「柏拉圖式的什麼都是不可能的你就別想了吧──那都是騙人的……」貼上亞瑟的唇,他以幾乎穩上對方的距離低聲說。「你可是色情大使啊……」在亞瑟微微顫抖的身體下,他將膝卡進對方的雙腿之間,往上拔高。

阿爾佛雷德無視亞瑟些許的退卻,俯身吻上對方的唇。

「如果你不想承認,那我就再監禁你一次好了。」

 

-fin-

 

1‧阿爾佛雷德大帝:盎格魯-薩克遜時期的國王,英國歷史上第一位自稱為「英格蘭國王」的君主,後是尊稱為阿爾佛雷德大帝(Alfred the Great)

 

 

 

──後記──

 

抱歉其實有點爛尾...(揍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phiz442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